这部戏剧上演时,特朗普已登台,美国政府筑起围墙,将许多亨利・雷曼这样的移民挡在外面。当这部戏剧从欧洲走向美国时,疫情让原本紧密连接的各大陆四分五裂,逆全球化趋势已不可挡。作为观众,我感受到了剧里剧外双重幻灭,也是一种悲哀的巧合。
1844年9月的寒冷早晨,一个巴伐利亚的年轻人站在纽约港,梦想他的新生活。签证官听不懂德国口音,给了他个名字,亨利・雷曼。这是《雷曼兄弟三部曲》的开篇。
亨利・雷曼定居阿拉巴马州,开小型杂货店,完成财富原始积累。接着,他的两个弟弟伊曼纽尔和梅耶也来到美国。他们卖面料、西装,转向棉花原料交易,从阿拉巴马到纽约,这个德国犹太人家族通过联姻、开银行,在美国站稳脚跟。内战、一战、大萧条……时间一晃而过,亨利・雷曼到美国164年后,“雷曼兄弟”终于倒在了历史上最大的金融危机浪潮里。
《雷曼兄弟三部曲》原是意大利剧作家斯特凡诺・马西尼创作的三幕剧,时长约五小时,自2015年在意大利米兰首演后,被译成多种语言在欧洲各地上演。近两年由NT Live引进中国的版本经英国剧作家本・鲍尔改编、萨姆・门德斯执导,浓缩成三个半小时。2020年3月此剧登陆百老汇,但演出很快因新冠疫情在全球的蔓延而停摆,直到2021年秋季才恢复。今年,《雷曼兄弟三部曲》获得了戏剧界最权威的托尼奖八项提名,并于6月收揽了最佳戏剧奖、最佳戏剧执导奖等多个奖项。
戏剧界公认,门德斯的这一版本“既保留了原剧的精髓、诗意的语言,又使其更加简洁”,“不只是一个德国犹太移民的家族历史,也是一面棱镜……用他的家庭传奇来制作一个寓言,可以说是美国梦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。”
门德斯版的《三部曲》每部以一代掌舵者为核心,不同时期的决策者带领雷曼走向不同的命运,链条清晰,没有废笔:
第一部,他们在种植园与需求方之间作为掮客发家,利用灾难生财,渡过南北内战危机,建立了雷曼兄弟银行的雏形。
第二部,老一辈雷曼被架空,出生在纽约的菲利普得意洋洋地说,“我们要用钱赚更多钱。”雷曼兄弟关注铁路债券,开挖巴拿马运河,从贸易公司转向投资银行。
第三部,新一代掌舵人罗伯特拥有藤校学历,奉行享乐主义,他死后,“雷曼兄弟”也死了。
门德斯安排了两次中场休息,像是大历史里的休止符,为家族故事增添了史诗厚度:一次是南北战争,南方的种植园主们没法交出足量的棉花,逼得亨利他们另找出路;一次是股市崩盘,股票经纪人吞枪自杀,让雷曼兄弟转型成更冷血、更大型的金融机构,看着比他们更弱的同行死去。
更惊艳的是,这部史诗从头至尾只由三位演员撑起:西蒙・拉塞尔・比尔,亚当・戈德利,本・迈尔斯。他们穿西装三件套,19世纪男性肖像画里最标准的那种。
演员分饰数角、不时跳出人物以他者视角审视自己,这一招在戏剧舞台上并不新鲜,但此剧只三个人、不换装,靠演技和走位,就让观众适应并记住了那么多角色,并不感到单调冗长,可见主创功力。
出场时,他们是亨利、伊曼纽尔、梅耶。随着剧情展开,他们也扮演他们的子孙,包括菲利普(伊曼纽尔的儿子,绝顶聪明、计算一切的第二代掌权人)、赫伯特・雷曼(梅耶的儿子,喜欢质疑、最终从政)、罗伯特・雷曼(菲利普的儿子,终年沉浸在艺术、娱乐和消费主义中)。他们还在各种次要角色中来去自如,仅靠声调和肢体语言变化,轻松地从一个人物进入另一个――雷曼兄弟各个阶段的商业伙伴、富商家的女仆、阿拉巴马州长和秘书、棉花大亨、咿呀的婴儿、罗伯特骄矜的妻子、雷曼家族退出公司后冷酷的职业经理人。尤为出色的是矮胖、白发的西蒙・拉塞尔・比尔,他扮演行屈膝礼的少女,出身名门的新娘,竟然惟妙惟肖,气质迷人。他也获评了托尼奖戏剧类最佳男演员。
此剧还获得了托尼奖戏剧类最佳场景设计奖、最佳灯光设计奖。舞美和演员一样极简。偌大的舞台上只有一个透明的立方体盒子,里头有一张会议桌、一圈椅子,若干包装纸箱。盒子把主角们和观众区隔开,时常旋转,玻璃有时是轮船的舷窗,有时是雷曼杂货店的橱窗,也充当雷曼金融帝国的巨大落地窗。主角们一次次用荧光笔在立方体上涂涂抹抹,站到纸箱上争吵、决策、调转方向,将雷曼兄弟的历史一点点累就。到2008年,他们扮演的失业者抱着纸箱走出透明盒子,象征这一传奇公司的倒闭。
舞台上变化最多的可能是透明盒子背后的天幕投屏。随着雷曼兄弟业务发展,背景变成纽约港、阿拉巴马的棉花田、美国南部的战场、曼哈顿恢弘的天际线、雷曼兄弟做的噩梦、次贷危机下的华尔街――但也以黑白色调为基准。
玻璃盒子右下方有一男士演奏钢琴,这是三个半小时片长话剧的唯一配乐。音乐旋律不复杂,没有煽情的华彩段,很多时候是对同一简单旋律进行微调变奏,像旁观者重复的轻叹。
重复,也是《雷曼兄弟三部曲》喜欢使用的叙事技巧。该剧用几个重复的桥段来表现三代人的不同。葬礼――亨利去世,两位兄弟按犹太教义为他守丧七日;第二部,守丧期变为三天;第三部,罗伯特死,只耽误了路人三分钟。择偶――伊曼纽尔靠本能与执着,追逐商业大鳄之女;菲利普靠精密的计算,给所有女性评分,作出最优选;罗伯特有纨绔子弟习气,娶了马场上认识的寡妇。
剧里,旁白告诉我们,雷曼兄弟大楼外数年如一日有一个走钢丝的人,他和华尔街一样,“是街上的奇迹,人们每天都在空中行走。”在雷曼兄弟鼎盛时期,他每天走在云端,从未失败。直到经济危机的某一天,他摔了下来。旁白告诉我们,菲利普从小喜欢看赌场上牌局变幻,他够聪明,永远能抓出那张得胜的牌(此时,另一位演员双手不停交叠、洗牌)。他的半生都是这样过来,直到有一天,他发现,自己看不清那张稳赢的牌在哪里了(另一位演员换牌的动作变慢、停滞)。也是旁白说,罗伯特喜欢看赛马,裁判发出枪声,马拼命往前冲,音效是“砰”的一声。金融危机到来,罗伯特依然看赛马,裁判发枪,“砰”的一声,这也是股票经纪人自杀的枪声。
这些反复出现的线索不让人厌烦,反倒让观者怅惘。
雷曼兄弟家族的最后一个掌舵者是这样倒下的:旁白说,罗伯特喜欢跳摇摆舞。这印证了他张扬的性格。演员本・迈尔斯站在会议桌上,旁白说,50岁,他还在跳舞;60岁,他还在跳舞;90岁,他还在跳舞。迈尔斯一直扭动身体,扭动身体,直到躺在长桌上,罗伯特的扭动变成了临死的抽搐。透明的盒子不停旋转,像是脱轨的美国金融市场。
我们已知这段历史、这个故事的结局,2008年,这家华尔街金融机构申请破产,成为全球标志性事件。但主创用巧思撑起了这部戏。它优点太多,以至无从入手评价,好像从什么角度说都是对其完整性的损伤。每个人物都超越了个体的人性,雷曼兄弟的破产像是美国资本主义幻梦破灭的寓言,而大段文学性的、抒情的旁白,让观众看到伴随着凯歌高奏成功的精神上的沦丧。
这部戏剧上演时,特朗普已登台,美国政府筑起围墙,将许多亨利・雷曼这样的移民挡在外面。当这部戏剧从欧洲走向美国时,疫情让原本紧密连接的各大陆四分五裂,逆全球化趋势已不可挡。作为观众,我感受到了剧里剧外双重幻灭,也是一种悲哀的巧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