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30+的成熟男女好好谈恋爱了。
上海普通小市民老白,离异,搞美术,但也没有多出名。老白遇上了李小姐,相约去太原路看话剧。
李小姐,离异,带个读小学的混血女儿,高跟鞋紧身裙,潇洒又美丽。李小姐跟老白共度一夜,却在隔天一早匆忙离开。
格洛瑞亚,老公失踪,有钱有闲,老白美术课上的学生,美艳不可方物,却也看上了忠厚老实的老白。
蓓蓓,离异,老白前妻,白母希望二人复婚,老往蓓蓓家里搬老白用过的物什。蓓蓓发现老白竟成了女人们的抢手货。
“多女一男”的剧情,看似狗血,但放在《爱情神话》里,却有了一种别样的气质,甚至有些高级。
中年人对爱、对性的欲望被直面,尤其是多以母职出现的中女,没有一丝矫揉造作。
三个活明白的女人,因男人产生交锋,但都拒绝被男人掌控。她们对待爱情的姿态,从头到尾都是自由和解放的,而且她们追求的是脱离物质条件的纯爱。
“对方经济条件好不好,已经不会束缚住她们了,因为年轻时早已经考虑过,没意思了。她们只想单纯地被一个人吸引,在一起,不在一起,都只关于他们之间。”导演邵艺辉说。
另一个让人惊喜的点是,在这个以上海为背景的电影里,看不见标志性的金融中心、外滩……有的全是咖啡馆、临期进口超市、菜市场和修鞋摊。
全片上海话的设置,也不是一个噱头。当那些关于爱情、人生的金句,从这三个女性嘴里蹦出来的时候,其密度、犀利度放在平时会让人难以招架,却被上海腔调化解得恰当好处。
马伊琍看完剧本,当下就认定邵艺辉必定是个上海人。但其实,她是山西人,90后,《爱情神话》是她的处女作。
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,邵艺辉搬到上海,待在家里买菜做饭,靠写剧本和小说维生。没事就跟年纪大一些的街坊邻居聊天。
2019年,她开始构思《爱情神话》,把自己生活的街区当成故事的发生地,写成熟男女的爱情交锋,片名跟费里尼的《爱情神话》有点关系。
她想自己把它拍出来,几经努力没有机会,不得不搁置。但她的精力都在自己的创作上,拒绝了很多剧本的活。虽然爱惜羽毛,但生计堪忧。
2019年底她开了一个公众号“红拂不复还”,写了一篇引爆朋友圈的文章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在干什么》。
她写:“如今存款2万6千,无业。之前拒绝了很多电视剧网剧,没有收入……人要活下去,还不能像狗一样活,只能开动大脑,放低身段,经人介绍我开始在朋友圈卖货……我会稍微努力一点赚钱,争取帮助更多年轻创作者也过得下去,有尊严地过下去。”
通过公号写文打赏,生计暂时有了着落,但是《爱情神话》还没有着落。
2020年,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给FIRST青年电影展投了剧本。在FIRST的颁奖礼上,王传君在台上喊《爱情神话》,拿奖了。邵艺辉在台下,一脱外套,一路小跑上台。领了奖下台,外套刚披上,又有人在台上喊她的名字,下一个奖还是她。
“一条”在北京见到邵艺辉,她讲起来话温柔、灵动,会认真记下现场每个人的名字,坦率地谈论自己是个新导演,经验不足。
我以前是个编剧,也写小说。做编剧过得不大好,经常接不到活。有时候剧本被导演拍出来,又不是想象中的那样,心理落差很大。
2019年,我决定拍一个自己写的东西,不想去给别的人二次加工。所以动笔的时候,想的就是我能拍什么和会拍什么。
我熟悉的是繁华大都市的另外一面,一种烟火气更重的市民生活。当时我已经在上海住了6年,我不是上海人,大学毕业后才去的。一开始在常熟路租房子,后来搬到岳阳路,再到淮海中路,这一片生活气息浓厚。
咖啡馆、剧院、探戈酒吧、临期进口超市、菜市场、修鞋摊,这些电影里出现的场景,几乎都是我平时去的。但是,上海标志性的金融中心、外滩、大商场,一个镜头都没有,因为离我的生活太远了,而且太多人拍过了。
我不需要朝九晚五上班,就认识了左右街坊,女白领、老爷叔、不知名的画家,年纪都比我大一点。
最初想让身边的朋友来演。写台词的时候,主要考虑怎么让一个素人舒服地演出来,观众不会听着别扭。那就必须得说人话,日常的、接地气的。
其实我不会说上海话,就用普通话写剧本再翻成上海话,把身边上海籍朋友问了个遍,一句句商量,还得问好几个人,不同区域不同岁数的人,对某个词的说法还不太一样。
那要发生一个什么故事呢?我感兴趣成熟男女之间的交锋 。中年人对待感情,会想得更多一点,也不怎么去表白,在一种分寸之间,你来我往。这里面欲言又止的东西,很有意思。
之前写爱情小说,主角都是年轻人,有点写腻了。年轻人很容易被彼此吸引,爱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理由。
不顾一切地追求一个人,一掷千金固然浪漫,其实会给对方很大的压力。我觉得成熟的人时刻在反省,自己的喜欢,会不会造成别人的压力和困扰?何况现实生活中没见过那么多霸道总裁,现在这个社会,人压力都挺大的,没有那么多钱去用来追求别人。
我结合自己的观察,虚构了一个上海普通小市民,老白。40多岁的小画家,并不怎么出名,喜欢做饭、打鼓,在朋友圈写点小文字。
他从小没有受过太多的苦,也没有特别好的教育,和大的阶层跃升。结婚,生子,离婚,一路上中不溜的,说不上有特别大抱负。人如果在事业上的投入少,就有很多精力去过日子,找一种实惠又精致的生活方式。
买菜做饭,洗碗收拾,精打细算,要很强的统筹能力。老白整天干家庭主妇干的事,必然就更理解女性,不会傲慢地认为家庭主妇很闲,带孩子烧点饭很轻松。
正因为这样,他对待女人,心思很细。去找喜欢的李小姐,挑本书而不是随便买束花,冒充作者签个名,有点小聪明小可爱。又跟女人说,你不高兴就擦掉好了。这是一个进退都得当的距离,不会让自己的追求行为太难堪或者冒犯。
打破了他广为人知的光头、精英、沉稳形象
我们给徐峥做了不一样感觉的头套和服装,刘海,斜挎包,围巾。徐峥的银幕形象,很多是精英中产,其实他很能拿捏老实小市民的角色,把可笑和可爱融合得特别好。
和女人聊起天来,他很多时候是在倾听,然后笨拙又幽默地回应。李小姐说:“(人生在走)下坡路呀,当然走得顺了。”老白就约她爬山,这样就能走上坡路。
格洛瑞亚和老白调情:我很危险,不要爱上我
老白身上对待女性和情感的态度,更多来自我自己。我觉得现在社会里,一个男人真正地听女人说话,是一个比较稀少的事情。其实想通过老白和女人的说话方式,探索一个健康的调情模板,如何表达爱意,又不让对方讨厌你。
前段时间,很多男性跟我抱怨说,现在女人特别敏感,都不能调情了,也不能摸她们一下了。我说调情和性骚扰的界限很模糊,其实我们从来不应该随便去摸别人,也不应该随便开黄色玩笑,只是女人们过去不敢说,现在敢说一点了。
李小姐和女儿住在很小的屋里
虽然打定主意做一个导演,但我写剧本的时候,从没想过会有专业演员、一线明星这样一个阵容。尤其是三个女性角色,见了演员之后,我从她们身上找灵感,把她们给我的一些感觉加进角色里。
马伊琍饰演的李小姐,做广告行业,职业女性,浑身名牌。但她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,被外国丈夫骗了房子和钱,离婚后独自带着女儿。她的薪水不足以支撑理想中光鲜的生活,出于无奈,住到妈妈家里去,三个女人挤在拥挤又破旧的老公房里,冰箱里剩的一碗红烧肉要不要丢,都能吵起来。
她既有独立女性的自尊自爱,又浸泡在传统的观念和评价体系里面,在夹缝中生存。
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处境。我自己在上海租房子,看上去还挺人模狗样的,其实住的地方非常小,室友多,杂七杂八的事,有窘迫有尴尬。
有一场李小姐和老白,在天台讲述自己过往,原本是没有的。就是因为马伊琍演技太好了,剧组成员都想再看她演一会儿,我就在剧组住的酒店顶楼,临时加了一场戏,结果就成为两个人感情推进很关键的一段。
老白和李小姐一点点了解彼此的内心,李小姐说自己差一点上同济大学,又差一点出国留学,人生里面总是差一点点就达到完美,那老白对她来说,是不是也是差一点点,就是理想中的爱人?
她没有正面回应老白的感情,老白是失望的。但是成熟的人,都有过不少阅历,他们知道没有什么人是唯一,非对方不可的。
格洛瑞亚经常不请自来,讲话不合时宜,不太会做人。这个角色有一种攻击性的美,其实很难演的。倪虹洁本人的性格更随和、柔软,她给这个角色带来很强的说服性,在艳光四射背后,有伤感和脆弱的部分。
吴越演老白的前妻蓓蓓,出场穿白底波点衬衫,看上去是个贤惠寡淡的女人。但她在探戈酒吧约老白见面。跳探戈大家知道的,谁会跟自己老公或老婆跳啊,她一定有丰富的社交生活。
吴越过往给大家的印象,更接近中国古典女性的温婉。但她其实是个很热烈的人。我想在角色和吴越之间,找一个微妙的平衡,颠覆观众对贤惠妻子的预设。
当初她的犯错造成了婚姻破裂,却自欺欺人地说,她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。我想,男人会犯的错,女人也会犯,但男人说出来好像理所当然,换作女人说出来,大家会怎么看待?
过往的银幕里,有太多悲情女人、圣洁女人、蛇蝎女人和风骚女人了,我想让女人不再沦为被凝视的客体,不再是传统男性想象中的符号。
虽然有一定风险,但我还是塑造了这样三个女性角色,她们都反客为主,让男主角有些被动,以此尝试夺回自己身体和感情主体性。
她们会探讨,一个女人这辈子怎么样才算完整?是生过小孩,还是赚过100万,还是为自己活过。没有人有答案,但是这个问题值得讨论。
要是有人说她们,太漂亮太性感,是不是想勾引男人?或者是不性感不漂亮,肯定找不到男人。她们不玩这个游戏,有自己的标准。
我现在30岁,大学毕业后的6年,都在低迷和困惑中度过。
上海的影视公司很少,只能接一些北京的剧本活。我这样一个小编剧,在行业里没什么话语权,也不太被尊重。花很长时间写的一个长篇小说,写完却被告知没办法出版。
最早写《爱情神话》的时候,有一个投资人跟我说想投。写着写着,对方觉得太过文艺,无力支持。剧本写好了,但不知道该去往哪里,就搁置在那。而且为了写自己的作品,渐渐没接剧本的活,生计也困难。
于是我就开了一个公众号“红拂不复还”,说我开了个号,卖货,以及连载我没地方发表的长篇小说。虽然那篇文章在朋友圈和微博热传,但基本没赚什么钱。倒是很多人看我境遇不佳,给我打赏,我那两年就靠公号写文章挣钱。
当时我完全没预料到能有后来的事。2020年,我给FIRST的创投投了剧本,我知道每一年都会出现很多新剧本,但真能拍出来的,少之又少,当时抱着一种反正也没什么事做,去碰碰运气,见识一下的心态。
结果一路走到最后一轮,出品人陈砺志看到我的剧本,很快决定制作这部电影,接下来就找到徐峥导演。他是上海人,一开始他只愿意监制,后来我说服他主演。
自然而然地,大家就觉得应该找上海的演员班底。马伊琍、倪虹洁、吴越、演老乌的周野芒,演白母的张芝华,演李母的吴冕……很多观众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海人,因为他们没什么机会用上海话演戏。
几个拍摄场景离得很近,休息的间歇大家就到街上喝杯咖啡,吃碗小馄饨。演员们特别开心,因为家离得不远,每天像上下班一样来拍戏,收工就骑个车、散个步回家吃饭去了。
我拍戏也像老白那样精打细算,一直在想怎么能花最少的钱办好事。片子里的大多数场景,都是问以前认识的朋友借的,租金便宜,时间宽裕。超市里、咖啡店里的路人,是以前的街坊邻居客串的,他们知道我把故事写出来了,高高兴兴来演。
有一场戏是老白去安福路的爱菊小学,接李小姐的女儿。学校的场地和大量小孩群演,都得花钱,于是我就在附近找了条安静点的路,弄辆校车开过来,里面坐着剧组工作人员的小孩,都免费来帮忙。
老实说,筹备的阶段,因为没有拍片经验,我内心又忐忑又害怕。工作人员一直给我打气,说剧本是你的,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故事。如果一个电影最后拼的是创作者的观念和审美,那你选择的每一句台词、每一个手势、每一段歌词,都能渗透自己对世界的理解。那几年无所事事,我的确分析了好多电影,也读了好多书,也知道怎么好好生活。
还有一点不自信的,是我嗓门特别小。很多人说话的时候,就会淹没我的声音。我是新人,又是女导演,讲话细声细语,怕别人觉得我没有气场,甚至想过学一个洪亮的发声方式。
其实是需要打破外界的刻板印象,克服自己内心的怯懦。进组以后,我就像平时那样,慢慢说话,思路清楚,然后传达给执行导演,一个块头很大,老穿迷彩服的男人,他会喊给大家听。
到后期的阶段,我以前从来没剪过片子,但既然是自己的作品,就试着从头开始学,大概2、3天就上手了。我和剪辑指导,分开工作,各自剪了一版,交由公司决定,最后上映的版本是我的导演剪辑版。
前几天,《爱情神话》在上海大光明的千人影厅点映,我想到那6年经历的磕磕绊绊,特别难的时候,好像也没想过转行。反正我不穿大牌,也不买车买房,生活欲望很低,有点钱就能活下来,那我宁可活得简陋一点,也不想单纯为挣钱放弃想做的事,让自己的精神上受到压迫。我很高兴我这么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