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有“审丑”的趣味吗?第一反应当然是没有,但“审丑”现象确实广泛存在在我们的生活中。
尤其是被称为“土味网红”(这个概念本身似乎有对乡土社会的某种歧视)的“审丑”对象,已经是受到官方点名批评的网络现象。他们被当成一种趣味与审美的“亚文化”,一种疾病。这个表象的“丑”似乎映照着观看者内心的“丑”,因而需要被治疗。
不过也没有那么简单,典型“审丑网红”怪鸽的一句“奥利给”不也可以登堂入室,成为主流话语吗?对“丑”的兴趣,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,翁贝托·艾柯著有一本《丑的历史》,系统梳理了“审丑”在人类社会中如影随形的关系。
不过今天的文章倒不是要来介绍这本书,而是要提及一种具有时代性的”审丑“现象,这与上述“土味网红”构成了一个非常相近的家族,这就是“丑角化”。
这个话题来自最近大火的20世纪近代史B站up主“小约翰可汗”的内容。这个频道的近代史内容中,最被津津乐道的,就是其中被塑造的,近代史上的“丑角”们。
从这个up主的内容,延伸到对于两届美国总统“懂王”与“睡王”的丑角化塑造,其中似乎有一种模式。连同近期在互联网环境中一直被关注的“阴阳怪气”与“乐子人”的语用潮流,例如说“他急了,他急了”,也是一种明显的丑角化。还有很多网络meme、梗图,例如对瑞典环保少女格丽塔·桑伯格肥胖的恶意揶揄作梗。从这个角度,互联网语言风格和文化都带有丑角化的倾向。
例子举到这里,不知道你是否发现了自己的一点“审丑”趣味呢?但今天的文章不是要对拥有“审丑”趣味的人大加鞭笞,而是想和大家一起探索这个比你想象更广泛的冲动。
过去我们谈过很多“敌对”的话题,其中很重要的是互联网环境中人与人的敌对。透过“审丑”,我们可以把敌对做一个具体的洞察,我们可以构造可怕的敌人,可敬的敌人,令人惋惜的敌人。
在很多抗日神剧、战争电影中,如经典的法国二战电影《虎口脱险》,都运用了“丑角化”的手段来呈现敌人。不过《虎口脱险》是一种彻底的戏谑态度,例如主人公在浴室靠“鸳鸯茶”这首歌来对暗号部分,依然是丑角式的。
如此看来,今天弥漫于互联网的“丑角化”并不是新鲜产物,我们甚至可以说,它直接脱胎于政治讽刺漫画。政治讽刺漫画的对象,就是拿出一个可憎的特征,并将其无限夸大,以构成羞辱的目的。
这是一种具有功能性的审丑,通过将对手羞辱为一种可鄙的对象,完成一种宣泄。这与“土味网红”审美在动机上几乎完全相同,它提供了一种最简单直接的优越感来源。
“审丑”、“乐子人”不是一种趣味,不是一个“亚文化”,相反,是真正的主流文化,是一种强烈而现实的需要。这就像艾柯在《丑的历史》中所写:
我们可以吊诡地说,严肃和阴郁是健康的乐观主义者的特权(我们不得不受苦,但永恒的荣耀属于我们),笑声则是在悲观中辛苦度日者的良药。
丑角与审丑,就是今天驱动我们松弛与笑容之物。
“低幼化”也是最近批判互联网文化的一个关键词汇。此前,“低幼化”主要指向互联网词汇的使用,例如叠词和萌化的表达。但事实上,“丑角化”也是低幼化的一种。
我们不妨先谈谈反派的兴起。在进入新千年后的电影与电视剧中,反派逐渐站到了聚光灯下。“性格反派”,那些描写反派的复杂与多层次,刻画反派细腻的内心成长,甚至直接塑造“反英雄”,成为了影视圈的潮流,也成为了电影审美的重要环节。
不过历史就是如此吊诡,在电影行业对反派的塑造还大多脸谱化的年代(如早期的007电影),社会思潮还保留了对整体社会与局势的复杂化理解,如冷战中的角色苏联,在1959年还派遣芭蕾舞团赴美寻回演出,寻求与美国的文化共鸣;而1960年代的摇滚乐和嬉皮士文化,也是一种在建制外的文化探索。
但当这种理解和共情能力传到电影中,我们却对真实世界丧失了兴趣。因此,混淆真实与虚构哪需要什么“元宇宙”,这个趋势早已开始。
其实,反派最为丑角化的作品,大多是给小孩子看的。比如《蓝精灵》中的格格巫,《喜羊羊与灰太郎》中的灰太郎,《宠物小精灵》中的火箭队,《熊出没》中的光头强。那么现在回头想想,我们对国际政治中对手的设想,是更像这些动画片角色,还是更像当下影视剧中的“性格反派”呢?
在这里你应该明白了“低幼化”的意思,我们对于真实世界的想象,已经下探到十岁以下小孩子的地步。这其中的原因也是简单的,“丑角”是最无害的反派,无害到你不需要多做些什么,他的愚蠢甚至可以让他自取灭亡。如果我们的对手是个丑角,则结局已经注定,我们现在就可以提前庆祝胜利了。
一个孩子只能以此种方式理解社会,构造反派的原因,是他尚不具备对于人际危机和风险的理解能力,另一方面也是诉诸于父母对孩子的保护。因而在这样的背景下,孩子能够理解的唯一“危险”,就是一种毫不真实的,甚至会自取灭亡的丑角形象。
人稍微长大一点,就会明白真实的情况往往复杂得多,但很可惜,这个复杂性被另一个极端替代,就是强大而完全失德的对手。正如很多人闻资本而色变,谈到商业就只想到贪婪与欺骗。
不难发现,我们想象中的对手要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战胜的“丑角”,要么是实力强大而毫无德行的“恶徒”。
“恶徒”就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对世界的想象。当他发现那个“丑角”没有自动瓦解,竟然还持续地进行着对自己的压迫和侵害,“恶徒”就是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东西了。这种的世界观,是我们看多少复杂的反派电影都无法改变的。
一种简单的思路我们还是有所感受的,那就是宣泄的需要。压抑的人更倾向于宣泄,这是真实的情况。
我们将轻松战胜丑角,这当然不是这个时代的全部颜色,但确实构成了社会生活中非常显著的一种疯狂与放纵。另一方面,社会被理解为困境重重和暗无天日的,这种矛盾性一直是最近几年社会分析的重要问题。
从丑角与媚俗的二元性上,也许上述矛盾可以获得一种理解的方式。
我们当然时时刻刻面对着一种不加节制的“崇高主义”,每一天,传媒环境和生活中都充满伟大和崇高之物,以崇高填充今日的虚无和无价值感,无疑是一种最简单的讨好。这接近昆德拉所定义的“媚俗”的本意,一种由确定的、单向度的世界观所设定的美学。不把今天的公共言论设想为一种智性言论,而仅仅设想为一种拙劣的美学模拟是大有帮助的。
媚俗带给我们一种无可置疑的崇高和激动,一种极端确定性的“终极对抗”,这在我们过去数篇讨论“敌对”的文章中都有所涉及。我们之前提到过这种“剧本”的特征,一种悲情的,又充斥理想的战斗,要么得到一个全新天地,要么陷入一种源自历史幽暗深处的恐怖中。
这样的框架帮助我们理解国际关系、劳动与生产、性别、族群、技术冲突。这是今天的媚俗剧本,是一种被过度夸大的矛盾和悲情,在这里面没有诙谐与从容的藏身之处。
因此我们上次言及的剧本,即站在不同的身份(亲子、性别、族群、国别)的一套敌对和危险模式,这种危机四伏的焦虑之反面,就是一整套“丑角化”的审丑技术和路径,作为我们媚俗世界观的宣泄,它们互相加强着。在媚俗的那一面,这种深刻和认真,理想和悲情有多虚假,反过来这一面的轻松和诙谐,也就显得多么可悲。
经过前面的论述,如果你依旧相信你身上没有审丑的痕迹,那么这里谈及的媚俗,则是每一个具有基本真诚的人,都会从自己身上发现的。你每享受一分媚俗,也就会同等地享受一分审丑的扭曲快乐。
就像我们对他国于我们的“卑劣敌意”和我们的“光辉反抗”有多么严肃的接受,那么对他国总统的揶揄和“丑角化”,就有多么娱乐和快乐。前者似乎看上去极其体面庄严,而代价就是审丑这一面的纵欲。
这也是我不接受“低幼化”与“巨婴”这类分析框架的原因,它们都错过了事件中可能最关键的张力,就是成年人总是用两个截然相反的东西拉扯着自己。
读到这里,不知道你是否有点模糊,“丑角化”有什么不好吗?既然媚俗无法避免,用媚俗与审丑来做个平衡,这对我们的生活到底能有什么害处?
最明显的害处在于这些都不是真实的。想象中的伟大斗争不是真的,你的对手也不会是个丑角。采取这种不真的态度,事情都要搞砸。
可以看看虎扑的情感区,部分男性是如何使用一种类“INCEL(非自发独身)”的价值观,把感情搞砸。在INCEL价值观中,女性要么十恶不赦,给人巨大伤害,要么当然就是个可供任意处置的“丑角”。性别反转,这件事也一样。
丑角处于一种完全无尊严,无人格的状态和地位,是可以任意伤害的。因而你会发现我们有两种无底限的伤害缘由,其一是对方是一场悲情冲突中,带来不可挽回伤害的恶徒,因而本着复仇,我们可以无底限地报复。
另一种则是对方完全是个无人格,无尊严的丑角,那么无论如何去伤害,也就不必触及任何同理心的部分了。我们再次看到这种路径的殊途同归。
写到这里,我不断认识到儒家在一个问题上的明智,即“节制”对于一个人到底有多么重要。不管是一头扎入媚俗的浪漫主义洪流,还是在丑角化的审美中放纵下去,这都是人毫不节制的对自己情感的满足,通过情感和肆意的想象来爽一爽。
孔子言及《关雎》,评论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,就是这种审美节制的最佳例证。谁要是能用心实践这八个字,恐怕对于媚俗与审丑,就克服了大半。
在这个充斥了过量情绪与放纵的大环境里,面对这些诱惑,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并不乐观。
世界就在这样一个低幼化的姿势中,被假崇高与丑角想象绑架而堕落下去。这是个既成事实,是否还可能有回转的机会,则需要巨大的运气。
而因为有互联网这个极端平民主义的媒介存在,这个回转时刻,也必须依赖大范围的真正启蒙,而不能依靠任何少数个人与英雄,这让回转变得更加困难。不过我也从不相信一两篇文章能起到什么宏大的作用,不断表达,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。
再看丑的价值
在艾柯的作品中,自有人类以来,不管是中世纪黑死病时的死亡艺术对死恐惧的消解和克服,弄臣丑角剧对宗教和王权的对抗和嘲弄,或是布莱希特喜剧对抗任何意识形态的压抑,对抗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教条冲动,丑都发挥着微妙而特殊的价值。
那是一种”非道德的丑“,一种丝毫不精明,不算计,不巧言令色的源初冲动。有时是粗糙的,有时是猥琐的,却成为了一股勃兴的力量。但自后现代艺术潮流与商业社会,加上互联网,我们连这个非道德化的丑也驯服了,飞快地复制并将其商品化,很快其生命力就萎缩了。
剩下那个在一种道德意识形态中,被工工整整地雕琢出来的丑,是一个聊以自慰的玩具。它被批量生产,发给我们每个人,构成一种廉价又无力,但可以不断重复的放纵。
我们终于连丑的价值也彻底扼杀了。
*本文原名《困在媚俗与审丑中的时代》,声明: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,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,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。